现代小说 其他类型 两万里路云和月刘清宁王静无删减+无广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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茹若

    男女主角分别是刘清宁王静的其他类型小说《两万里路云和月刘清宁王静无删减+无广告》,由网络作家“茹若”所著,讲述一系列精彩纷呈的故事,本站纯净无弹窗,精彩内容欢迎阅读!小说详情介绍:母亲服药自杀是他发现的。这两天家里闹得厉害,王向远心事重重,夜夜难眠,今天也是天未亮就醒了,瞪着发白的天花板,直到天边透亮。他听到母亲起床下楼的声音,老人家习惯早起干活,起初并未觉得异常,等了一会儿,没听见听不见她喂鸡时候的“嘬嘬”声,才觉得不对劲,连忙披了件外套冲下去,母亲已经口吐白沫倒在了厅堂里。厅里原本供着父亲的遗像,王向远骇然发现,母亲把自己的遗像也挂了上去,还新点了香。他当场跪了下去。此时此刻,坐在医院,周围人声嘈杂,但那种骇然的感觉依旧遍布全身。他讷讷地想,母亲是为他死的。这两天家里两个儿媳妇闹得厉害,李丽琴受了不少委屈,他只会劝她忍忍,李丽琴气急了,回娘家之前说了不少难听的气话。老的老不死,小的不孝顺,一家人全指着她这...

章节试读

母亲服药自杀是他发现的。
这两天家里闹得厉害,王向远心事重重,夜夜难眠,今天也是天未亮就醒了,瞪着发白的天花板,直到天边透亮。
他听到母亲起床下楼的声音,老人家习惯早起干活,起初并未觉得异常,等了一会儿,没听见听不见她喂鸡时候的“嘬嘬”声,才觉得不对劲,连忙披了件外套冲下去,母亲已经口吐白沫倒在了厅堂里。
厅里原本供着父亲的遗像,王向远骇然发现,母亲把自己的遗像也挂了上去,还新点了香。
他当场跪了下去。
此时此刻,坐在医院,周围人声嘈杂,但那种骇然的感觉依旧遍布全身。
他讷讷地想,母亲是为他死的。
这两天家里两个儿媳妇闹得厉害,李丽琴受了不少委屈,他只会劝她忍忍,李丽琴气急了,回娘家之前说了不少难听的气话。
老的老不死,小的不孝顺,一家人全指着她这个不要钱的保姆。
母亲呆呆地坐在角落的椅子里,都听进去了。
母亲是不想让他为难才选择自己了断的,这个认知如惊涛拍浪般冲击着王向远,这个没有什么文化的普通农民,没有什么高尚的情操品德,但有“百善孝为先”最朴素的认知,母亲因他自尽这个罪名压在他的肩上,如泰山重。
幸亏这些年国家对一些致命的毒药如敌敌畏进行了禁用、管控,平常农家并不会有,王永梅喝的农药毒性并不强,抢救又较为及时,身体并无大碍,王静放下心来,和刘清宁两人回到酒店,又累又困,两人都一觉睡到了傍晚。
吴楚楚奉了母亲王美莲的命令,来接母女俩人到家里吃晚饭。
王美莲家就在酒店附近一个老小区里,楼是90年代建的商品房,只有六层楼高。阔别十三年,刘清宁再一次踏进这个自己从小居住多年的房子。
房子不大,一百来平米,家里的陈设布局也变了,客厅敲了一堵墙,拓宽了。原本靠墙放了一个木工打的长柜子已经搬掉了,上面放着的大屁股彩电也换成了挂在墙上的等离子电视,从前刘清宁和吴楚楚的房间,书桌不见了。
王美莲日子过得节俭,其他的东西,大致还是她记忆里的样子。
吴正洋正在厨房里忙活,一边“分析”王家里的形势。“他们家这摊子麻已经够乱了,下头两个儿媳妇,丽琴也不容易。你妈也不好再交给她,不然还要出问题的。”
王美莲立刻反驳:“不交给她交给谁?这事是几兄弟早就商量好的,她李丽琴也是点了头的,可不是我们王家逼她的!”
那年刘清宁的外公去世,三兄弟分家,因为老大老幺都不在本地,老嬢嬢只能住进老二家。作为补偿,老大老幺自动放弃了王家的祖屋和下林村分的宅基地,一并都给了老二家。
那时候镇里有动静,说要把云上村拆了盖一个什么度假村,能分一大笔拆迁费,还给分花红,李丽琴一口就答应了。谁知道度假村的事后来不了了之,老房子便成了山上一堆没人要的烂木头烂泥墙。
李丽琴觉得这买卖做亏了,后悔不已,明面上又不好反悔,平日里没少给老嬢嬢脸色看,这事几兄妹都知道,只是谁都不去挑破,否则撕破了脸一拍两散,老嬢嬢往哪里去?
王静发愁:“我知道老二家里闹得厉害,但没想到竟然逼得妈喝药。还好救得及时,不然我这趟回来,探亲变奔丧。丽琴太不应该!”
“可不是?”王美莲愤慨,“这两年,我为她家跑前跑后尽了多少力?立峰两夫妻的工作都是我帮忙解决的。前两年她娘家大哥开车把人撞了,差点坐牢,还不是我们王家帮忙凑钱,我跟正洋出面调停的?还有她妈去年中风住院,是不是我托人找的医生?我做得够可以的了!她李丽琴欺人太甚!”
“是。”王静叹道,“我们几兄妹都不在青田,二哥又老实,王家人里里外外的事都靠你,你最辛苦。”
“她那两个儿子也是白眼狼,自己妈被儿媳妇欺负成这样,发朋友圈指着鼻子骂,也不吭一声!奶奶都喝药进医院了,来看一眼都没的!”王美莲越骂越来气。
吴楚楚在屋里缩了缩脖子:“看来这几天我得夹着尾巴做人了,免得惹火烧身。”
刘清宁笑:“你自己都做妈了,还这么怕你妈?”
“血脉压制,你不懂。”
“我是不懂。我爸跟我妈从来不敢大声跟我说话。”
吴楚楚收起笑容:“你跟你爸妈关系还是不好?”
刘清宁摇摇头:“这辈子都不可能好了。不过我也无所谓,这样也挺好的。”
十三年前,她带着对父母的期待踏上前往马德里的旅程,可惜等待她的并没有想象中家庭的温暖。长期的分离,让她和父母之间横亘了一条无法逾越的鸿沟,成为住在一个屋檐下的陌生人。
那时候刘万信夫妇还未买房置业,租了一套房子,为了贴补家用,又做二房东租给了另外两家出来务工的中国人,一房三户八人,挤在百余平米的房子里。
她当然没有自己的房间,为了迎接她的到来,刘万信夫妇买了一张折叠床,摆在客厅的角落,晚上帘子一拉,就是她的房间。
那天夜里,她躺在小小的折叠床上失眠。她心想,这就是马德里?她真的来到了马德里?像做梦一样,但并不是美梦。
紧接着就是学习何如坐地铁、公交,去语言学校学西语......记忆里,那些日子她都只有自己一个人。
回到家里,父亲不熟,母亲不亲,两人只围着她刚出生没多久的弟弟......每天夜里她躲在被窝里哭,想念中国的“家”,中国的一切,幻想着自己某一天睡醒,会发现这一切都是一场梦,原来自己还在中国。
两人沉默了片刻。
“哎,你有没有后悔?”
“后悔什么?”
“后悔当年去了马德里呀。如果留在中国,你可能会更快乐。”
“我没什么好后悔的。自己做的选择,才有资格说后悔。”
去马德里,是父母替她做的选择。
吴楚楚叹气,轻轻抱了抱这个多年未见的妹妹。和她比起来,在国内按部就班地读完高中、大学,工作、结婚的自己,日子虽然过得平淡,何尝又不是一种幸福。

刘清宁在电话里说请他吃饭,陈今越没多想就答应了。
自打回来,要请他吃饭的人不少,这样那样的目的,他心里清楚,从不轻易赴约。这次答应得爽快,因为他能猜到是什么事。
前些日子,吴楚楚打电话来请他帮忙,说自家老屋要翻修,请他这个“地头蛇”帮忙在镇里找个可靠的施工队。
这是小事一桩,陈今越很快就办好了,上星期施工队已经进场,听李阿四说,干得热火朝天。
“四面墙扒了个精光,瓦也揭了,水电都说要重新铺过......真想不明白现在的后生囡,钱多了没地方花,拿来打水漂。这样的破房子修起来干什么?我看这动静,没几万块下不来。”李阿四背着双手嘟嘟囔囔。
陈今越说:“这不是好事,永梅阿婆搬回去住,你们四个人总算能凑桌麻将。”
李阿四连连摆手:“那个老太婆麻将很会搓的,我这几块钱工钿不够输,我不跟她打。”说着就讲起从前老嬢嬢还在村里的事,说她日日在路寮搓麻将,非得搓到饭点,她家老头子骂骂咧咧地来将请她回去吃饭。
陈今越听着听着,问起吴楚楚妹妹的事。
“宁宁阿囡?她小时候我还抱过呢,她一泡尿撒在我身上!她妈嫁了个南田人,在她小时候就去欧洲了,她就在美莲家住。后来......反正也出国了,得有十几年了吧?一直没见她回来过。”
李阿四絮絮叨叨地讲,陈今越安安静静地听,听着听着,眼前就又浮现出那张白净的圆脸来。
陈今越约定的炒菜馆子就在临江一个老小区居民楼底下,发黑油腻的铝合金玻璃推门,连块正经招牌都没有,一进去,老板娘自然熟络。
“今天几个人?”
“两个。”
正说着,门外探进一个脑袋:“你好,请问这这里是......”刘清宁看见陈今越,一下子笑了:“我找对了!”
两个人其实是不适合吃炒菜的,点不出花样,但陈今越跟老板娘熟,给他上了半份牛肉火锅,炒了个酸菜青豆,辣炒鸡胗,蛋黄栗子南瓜。
食物都是现做,要等一会儿,陈今越便问:“外婆出院了吧?”
其实他是明知故问。
“早出院了,谢谢关心。这段日子住在我大姨家,还没回村。大姨说,等外婆回村,请你到二舅家吃顿饭,谢谢你。”
“太客气了。我早说过,这是我职责所在,请吃饭就不必了,以后多配合镇里的工作,就算是谢了。”陈今越婉拒。
“早知道你会这么说,所以我今天先请一顿。”刘清宁笑。
“原来这一顿是为了这个?”
“当然还谢谢你帮我找的施工队,十分可靠,干活又快又好。我姨夫帮我又打听了,都说他们开的价格低,我想这是你帮忙的缘故。”
陈今越笑笑,不说话。这时候牛肉火锅上来了,一个瓦斯炉上托着个小铝锅,红彤彤的嫩牛肉拌着大葱白萝卜丝另上。
“吃吧。”刘清宁说。
陈今越没动筷子:“拿人手短,吃人嘴软。还是先说说你的来意。”
刘清宁笑了,也不扭捏,开门见山:“我听阿四叔说,过些日子,镇里要搞什么农村环境大整治。”
“是有这么个事。”
“还说镇里五个行政村都要整治,却只把云上村落下了。”
“云上村偏僻,又没什么村民,那几个老头嬢嬢年纪也大了,所以......”陈今越懂了,“你想让镇里将云上村也纳入整治范围。”
刘清宁点头。
老屋可以翻修,可村里的环境卫生实在令人堪忧。草腐而虫生,天气一日比一日暖起来,村子里的蚊虫也越来越多,这没法住,日子长准得生病。
陈今越没表态。
农村环境整治提升是今年的一项重点工作,镇里安排了专项资金,加一个云上村不是难题。
“听楚楚说,你在西班牙念了大学,已经找好了一份工作,为什么又突然选择回国?还跑回村里来住?”他问。
这两年回流的华侨不少,做生意,开餐馆,年纪大的回乡养老,都有。但这么年轻的后生囡跑回这山沟沟里的,没见过。
刘清宁没料到陈今越会问这个。这与整治云上村有什么关系?但她还是如实回答。
“我没什么别的想法,只是这次回来出了这样的事,有些触动。”陈今越知道她说的是王永梅老嬢嬢喝农药的事。“外婆成年的孙辈,都拖家带口,就我一个单身,我就留下来陪陪她。”讲句难听的,老嬢嬢半截身子入土,还有几年好活?
陈今越点头:“老人养老的问题,确实是摆在每个家庭面前的难题。”
永梅阿婆还算好,还有一儿一女住得近,镇上好些老人,儿子女儿全在国外。别的不说,就说云上村那几个老头老嬢嬢,全是孤寡老人。
刘清宁叹口气:“双双表姐说得对,久病床前无孝子。像我外婆这样没有退休金没有钱的的老嬢嬢,日子是很难过的。”王美莲在家骂了好几次二舅两夫妻没良心,可骂归骂,解决不了问题。
陈今越听得入神,想得入神,手猛然在桌上一扣,眼神都亮了:“是啊,老人家还是要留些积蓄傍身。分家早了,不是好事。”随即又听他问:“你家老房子装修得如何了?”
刘清宁愣了一下,如实地回答了。
老房子刚开工,还在清场。老房子需要人气滋养,多年荒置,那些木头蛀的蛀,烂的烂,情况比刘清宁预想得糟糕许多,预算蹭蹭地往上涨,那十万块怕是远远不够。
“如果我能给你钱,你要不要?”陈今越问。
“你给我?”
“不用还。”
天下能有这样掉馅饼的好事?刘清宁不信。
陈今越笑了。这时老板娘上了菜,果然各个镬气十足,冒着热腾腾的香气,钻进鼻子,令人食指大动。
“吃吧。”陈今越说,“边吃边说。”
牛肉新鲜,毛豆鲜甜,鸡胗炒得入味,蛋黄栗子南瓜是甜口,软软糯糯。
回国这大半个月,吴楚楚请她吃了好几次网红西餐,这是第一次在外面吃中餐。果然还是中餐对她的胃口。
她吃得认真,偶尔和陈今越搭上一两句话,反倒像是搭桌子吃饭的两个陌生人。不是她不热情,陈今越工作是真的多,一顿饭,接打了七八个电话,又在手机上审阅了两篇文稿,她不好意思打扰他。
吃到一半,陈今越又接了个电话,挂了之后便说有事要先走。
刘清宁连忙请他先去忙,自己坐着将剩下的半桌子菜吃了个精光,打着饱嗝去买单,老板娘却说刚才那个男人已经结了帐。
刘清宁愣了。明明是自己说的请客,怎么还让对方掏了钱?连忙又打电话去。
陈今越这次电话接得很快。
“是我付了。算我请你的。”
“这怎么好意思?你救了我外婆,又帮了我两次忙,该我请你的。”
“你也帮了我一个大忙,算我谢谢你。”陈今越说。
“我,帮你?”刘清宁疑惑。
“我现在有点急事,改天跟你细说。钱的事你放心,我帮你解决。对了,我还不知道你的名字——”
“刘清宁,清澈的清,宁静的宁。”
清澈宁静,很合适的名字。
“我叫——”
“陈今越。我知道。”

正感慨,屋外响起王美莲大声的嚷嚷:“什么?哎哟,他们这一家子,这还让不让人消停了!”
两人对视一眼,跳起来跑出去问:“怎么了怎么了?”
王美莲挂了电话,拎起包对吴正洋说:“双双说丽琴跟她大哥一家到医院去看妈,不知怎么地吵起来动了手。”双双是吴楚楚的表姐,在人民医院当护士,“老二把丽琴的头给打破了,丽琴闹起来,说要离婚!”
众人齐声“啊”了一声。
王永梅老嬢嬢服毒进了医院的消息,没半天功夫就传到了隔壁村李丽琴娘家。
这下李丽琴慌了。
在农村,逼死婆婆这样的罪名比天还大,是要一辈子被人戳脊梁骨,抬不起头的。后来消息又传来,说老嬢嬢抢救及时,没死成。
李丽琴松了口气,在家想了半天,盘算着晚上医院人少,拉着哥嫂一起来看老嬢嬢,想看机会找个台阶,把这事悄无声息的抹了,没想到又吵了起来。
“他们怎么在医院打起来了,等下要被医院赶出去。”王静手足无措。
“可不是。丽琴那两兄嫂也不是什么好东西,唉,你说这都是什么事!”王美莲只觉得太阳穴突突突地疼,“正洋,去开车,我们得去医院一趟,去晚了,医院真要把老嬢嬢赶出来。”
刘清宁连忙说:“我也去。”
“小孩子在家里呆着,我跟你妈去就行。”王美莲拔高音调,不耐烦地:“正洋,走啊!一生世这么摸摸拖拖!”
“那这饭......”吴正洋扔了锅铲,解了围裙,一边嘟囔“你们这一家子!可惜了我买的好黄鱼!”
“砰”地门关上了,留下两姐妹面面相觑。
吴楚楚摇摇头:“我的老天爷,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老王家要家变喽!”
刘清宁哭笑不得:“你怎么有点幸灾乐祸。”
“我可没有。”
“我们也走吧!”
“去哪儿?”
“去医院呀!”
“哎,大人的事你少管——行吧,看在你好不容易回来一趟的份上!”
两姐妹赶到医院,车子还没进停车场,就看见医院大门口围着一堆人,广场上的音响里播着广场舞的舞曲,人却全没了,都围在那头看热闹。
“不会吧,这脸可丢大了。”吴楚楚咕哝。
停好车赶过去一看,果然是自家人。一个农村打扮的精壮老头正抡着拳头要揍二舅,那正是二舅妈李丽琴的大哥李树根。吴正洋扭动着肥胖的身躯吃力地劝着,王美莲和王静不见人影,二舅妈李丽琴呢?坐在地上,正哭天嚎地。
刘清宁多年不见二舅妈了。
她的记忆里,李丽琴是云上村出了名的美人儿,身材纤细,头发烫着时髦的小卷,同样的的确良花裙子,穿在王美莲身上和她身上,是两样的风情。
此时的她,一屁股坐在地上,全然不顾脏乱,双腿不停地蹬着,双手不停地拍打着地面,一头半花白的短发凌乱,后脑勺上还支棱着几撮,脸上的表情极为丰富,却是一滴眼泪都没有,只是干嚎。
“皇天,皇天哦......”一连串不堪入耳的脏话,两姐妹听得直皱眉头。
刘清宁不禁想,那么漂亮的二舅妈,怎么就变成这幅农村泼妇的模样了?
“我们别过去,丢脸。去看看外婆吧。”吴楚楚扯了扯发愣的刘清宁。
夜晚的医院格外安静,王永梅的病房在走廊的尽头,两姐妹路过护士站,正撞见表姐双双。
“你们俩来了?哎,我真服了你妈那家人了!”双双直抱怨,“害我被护士长一通训。”
“闹得很厉害?”
“热水瓶都砸了!你那个二舅妈哭天抢地的。还有她那个大哥,一把年纪,两个保安都按不住!比你二舅妈还泼!真是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你二舅被摁在地上揍!要不是保安赶来快,直接进楼下急诊了!还有你外婆,躺在床上直拍床板,输液管都倒流了,一手背的血!”双双边说边摇头。
刘清宁忍不住问:“他们这到底在闹什么?”在医院里闹,实在不像话!
双双仔细看了两眼才把刘清宁认出来:“哎,你回国了?还不就为你外婆养老那点事。你二舅妈说要把你外婆送养老院,你二舅不肯,一言不合,就打起来了!”
还是为这点事。
“送养老院,倒也是一个选择。”刘清宁说。
双双嗤笑一声:“你当养老院是什么好地方?广告看多了吧!那地方进去了,就是等死了!”
“啊?”
“我们这的养老院,有一个算一个,都不是什么好地方。不过能怎么办呢?久病床前无孝子,我在医院见多了。有退休金的还能活得有尊严些,像你们外婆这种,只能看儿女良心了!”
一番话说得刘清宁五雷轰顶般。
怎么就等死了,外婆今年才刚刚八十,怎么就等死了?
病房里,王美莲两姐妹正在说话,王美莲说话声又低又急,听不清楚说什么,只听见夹杂着些气急败坏的脏话,王静则只是叹气。
王永梅躺在病床上,没有睡,眼睛木然地瞪着天花板。
见两姐妹进来,王美莲停止咒骂:“你们两个怎么来了?”
“我们来看看。”
“有什么好看的。行,你们俩在这陪陪外婆。”王美莲起身,拉着王静往外走去。
医院的夜很静,两人的声音虽轻,但还是传进病房里。
“要我看,去找找养老院?牛不喝水强按头,今天见丽琴这个样子,把妈留在她家我也不放心,万一以后再......钱我也可以出一点,我跟万信商量商量......”
“这不是钱的问题!你以为送进养老院就不用管了?做人不是这么做的,哦,当年好处都拿了,现在她说不干就不干了?”
“那怎么办呢?等妈出院了,总得有个地方去。”
门外沉默了。
两姐妹坐在外婆的病床旁,相顾无言。老嬢嬢陷在医院发黄的白色被褥里,神情呆滞,也不知她有没有听见。
“外婆,这是宁宁。”吴楚楚大声地说。
老嬢嬢的目光从天花板上收回来,木然机械地落下来,落在刘清宁的身上,半晌没有聚焦。
“宁宁来看你了!”吴楚楚冲着她的耳朵喊。
死鱼般的眼珠子终于翻动了一下,老嬢嬢缓缓地冲刘清宁抬起手来。
刘清宁犹豫了一下,还是接住了那只枯柴般的手。那手一点肉感都没有,就像木偶芯子套了层老化发硬的塑料袋。
“你回来了?你妈没回来?”
吴楚楚“啧”了一声:“这老嬢嬢还糊涂着呢。”
“都回来了。”
“人呢?怎么没来?”
“等下就来。”
老嬢嬢的目光露出欣慰的颜色,塑料皮般的手轻轻在她手背上摩挲:“囡囡,在外面饭要吃饱,衣服要多穿!”
一如小时候,每一次挥别老家回城里上学的时候那般的叮嘱。
刘清宁吸了吸发酸的鼻子。
门外王美莲的手机响了两声,她接起来,没两句就叫嚷起来:“谁要她什么老房子,放屁!”
双双匆匆赶过来:“舅妈,你小声点,病区严禁喧哗!”
王美莲还在嚷:“哦,不值钱了她晓得不要了?那年是谁怕我们跟她分拆迁费,追着我们立字据......你告诉她,别那么便宜的事!”
“这位病人家属,请你出去!”
“我妈就是死也要死在她屋里头!”
“妈,你小声点!”
“姨妈,要不然......我留下来照顾外婆吧。”刘清宁说。

六月一过,酷暑将至。
云上村海拔高,气温低,最适合夏日避暑,趁着天气还未大热,祖孙俩搬进了老屋。
老屋是独栋结构,两层,直排样式,连带前门开阔的院子,占了近一亩地。
正屋坐北朝南,左右对称。沿着中轴线,左右各有两间。
重檐悬山顶,抬梁、穿斗混合式梁架,阑额、牛腿、雀替、门窗雕花样样齐全,屋里的家具多是民国时期样式,四方餐桌,虎脚大衣柜,五斗橱上雕花精细,连把手都是铜制的,把手底座是镂空吉祥如意祥云,样样十分精美,可见当年王老裁缝家底颇丰。
王永梅的房间原本在二楼,年纪大了腿脚不便,祖孙俩商量了一番,收拾了一楼东边原本的杂物房,将原先的雕花床,五斗柜都搬了进去,再略作布置当作卧室。
房间不大,但推窗便是景,老嬢嬢十分满意。
二楼原有六个房间,翻修的时候,刘清宁打通了中间的两个,做了个前后通风的客厅,窗子一开,凉风习习。
东边朝南的房间是王静的卧室。刘清宁婴幼时期跟着王静在这里住过几年,那时太小,没什么印象,但从前每逢寒暑假,两姐妹回外婆家,也住这里。
刘清宁选了这个房间自己住。
老屋的东侧,原本是猪栏和旱厕,翻修的时候让工人全部推翻填平,只留下了那棵老石榴树。
正是石榴花开的季节,郁郁葱葱的绿叶之间点缀着火红的花,十分好看。等秋日结了石榴,坐在树底下喝茶吹风赏月,想起来就十分惬意。
除了厨房和上下两个卫生间做了比较大的现代化装修,地面做了硬化之外,屋里其余的部分,一应家具,还是从前的样子。
一来是想最大程度保留外婆和自己的回忆,二来实在是经费不足。
镇里村里都在传她拿了镇里十几万,实际上拿是拿了,却并没有那么多。付了工程款,又购置了一些家电家具,口袋里的钱已经所剩无几,倒欠小舅五万块,还得想办法还。
刘清宁觉得,自己这口“黑锅”背得实在冤枉。
七月的傍晚,小院里晚风习习。
煤球炉上煮着端午茶。
“连吴楚楚都问我,说二舅妈的两个儿媳妇为这事又闹起来了,二舅家里鸡飞狗跳。我小舅妈也打了电话来,旁敲侧击。我实话实说,就拿了镇里十万块,全花完了。一笔一笔,都记着账呢。”
最初的时候她计划好了,满打满算,手里就十多万,先抓要紧的修,除了厕所和厨房,能将就的先将就,以后再慢慢添置。
真开始干了,才发现老屋的状态实在差,该修该补的,这钱不能省,那钱也得花,没过半月,花销就大大超出了预算。
后来陈今越帮忙,从镇里申请了十万块老屋修复基金,花下来也所剩无几,如今看着银行卡里那点儿可怜的余额,恐怕要不了多久,祖孙俩就得过上喝西北风的日子了。
“我奇怪的是,这事我谁也没说,是怎么传出去的?”
陈今越支着一只腿,半靠在竹椅上,嘴里还叼着一支不知道从哪里扯来的狗尾巴草,半眯着眼睛听刘清宁抱怨,不回答,只是笑,满脸写着“你猜”。
刘清宁想了想:“阿四叔?”
“嘿!”她真猜到了。
“真是他呀!”
“我可没告诉他多少钱,纯粹是他自己猜的。”陈今越给自己撇清关系。
刘清宁撇嘴:“你还真是知人善用。”
李阿四在村里有个外号叫“喇叭四”,话又多又密,什么事情让他知道了,包管第二天就人尽皆知。
陈今越看出她有点不高兴,不由地坐直了身体,轻咳一下:“一点做工作的小聪明,不值一提。”
做了大半年的农村工作,陈今越总结出一点小心得来。政府的政策,你敲锣打鼓地宣传,他们是左耳朵进右耳朵出,听不进去半个字。你遮遮掩掩,躲躲藏藏,他们反而绞尽脑汁要来打听,千方百计地帮你宣扬出去。
他将计就计,把给了刘清宁一笔修复老屋的补贴的事装作不经意地在李阿四面前说漏了嘴,又一再叮嘱他不要传出去,果然不出三天,整个云林镇都传遍了。
镇里又要搞云上村的项目了!发动村民修老屋,给补贴!王永梅家的老房子拿了几十万补贴呢!
“只是我真没想到,他们把金额传得这么离谱。”他真诚地道歉。
刘清宁倒也没真生气。
“算了,我也不是不知好歹的人。你救了外婆,帮我找施工队,又帮我申请翻修补贴,我该谢谢你。上次吃饭还是你付的钱,等过些天,我这都收拾妥当了,请你来家里吃一顿便饭。”
“别客气。你谢我,我倒还要谢你。要不是你给了我提示,我还解决不了纸板婆的问题。”
“谢我?”怎么还与她有关?
刘清宁惊讶。
虽然不认识纸板婆,但关于她的事镇里都在传,刘清宁自然知道。镇里人都说,小陈镇长的脑子活,好几年解决不了的事情,让他三两下就给解决了。
陈今越一脸得意:“想听?”
“听听也无妨。”
水烧开了,刘清宁起身,给陈今越满满地续上了一碗凉茶。

云林镇里有个云上村。
云上村坐落在海拔600余米的山顶之上,因海拔高,一年四季云雾缭绕,由此得名。
王家老屋在云上村,是姐妹俩的童年乐园。
时间尚早。
吴楚楚的车子驶出城区,驶入省道,沿着瓯江一路朝云林镇的方向开去。
一侧是山,一侧是江。
江面开阔,波光粼粼,清风拂面。
刘清宁坐在副驾驶上,靠着窗,若有所思:“外婆在老屋住了一辈子,是不是?”
“嗯。”
外公是上门女婿,云上村的老屋是王永梅家的祖屋。那年头交通不便,尤其是女人家,很少有机会出门,老嬢嬢这一辈子都没怎么踏出过云上村。
后来外公去世,众子女不放心老嬢嬢独居,由王美莲主持家庭会议,把老大老三名下的老屋和村里的田地都给了老二,两兄弟再各掏五万块,讲明由老二负责给老嬢嬢养老,王永梅千百个不愿,被迫从老屋搬到山下云林镇住。
云林镇早些年是贫困镇,后来政府搞大搬快聚,将山上的几个村子里的村民都搬到了山下的镇里,新农村盖起了新楼房。
一片片规划整齐的独栋小楼,白墙红瓦,十分漂亮。
老嬢嬢住进了新楼房,心里还惦记着老房子。刚开始的时候,每次王美莲去看她,她总要念叨。
“住不惯,我在这里住不惯。美莲,我还是要回老屋去住。”
“你回去住,谁给你做饭吃?在这里住着有丽琴伺候,什么都不用做,天天搓麻将,太舒服了?”
“我自己做饭吃。”老嬢嬢倔着。
王美莲生气了,拉下脸骂她:“你这老嬢嬢,别说胡话!”
王永梅最怕这个女儿,挨了骂就不敢吱声了。等王美莲走了,她自己收起衣服,揣着个小包跑回老屋去。到了晚上不见人,李丽琴去找才发现老嬢嬢不见了,慌得报了警,找到半夜,在半山腰发现一脚踩空摔下去的老嬢嬢。
王美莲气得半死,把老嬢嬢好一通骂,骂得老嬢嬢害怕了,再不敢提回老屋去住的事。
这一下就过去了好几年。
这些事,刘清宁都听吴楚楚提过。
那天王静回家换洗,刘清宁接班陪着外婆,祖孙俩聊天,王永梅抓着刘清宁的手直叹气:“我是没几年活了。我跟你大姨说,等我以后死了,要把我和你外公的牌位放老屋里去。”
“外婆,你还年轻呢。现在的人都长寿,活到九十一百都有的。”
“活不到喽!还是你外公命好,死在老屋里,我是没指望了。”老嬢嬢直叹气。
刘清宁就想,既然二舅妈又不愿意外婆留在自己家,外婆也想回老屋去住,那搬回去岂不是皆大欢喜?
谁料到这个想法没有得到除了老嬢嬢以外的任何一个人的赞同。
吴楚楚一打方向盘,从省道驶进路边一条不起眼的小路,开了一会儿,刘清宁才分辨出,这就是当年回云上村的老路。
“你妈都在我妈面前哭了四五回了,把我妈愁的。”吴楚楚说。
刘清宁提出要留下来照顾外婆,不回马德里,王静已是强烈反对。没过两天又说要接手村里的老屋,带外婆回老屋去住,王静血压一高,险些晕过去。
王家的老屋在云上村,从青田县城过去,省道走完走县道,县道走完爬乡道......那可真是个山沟沟。
早些年外公还没去世,老两口还住在云上村,逢年过节还走动走动,后来老嬢嬢下山住,王家人就再没回老屋看过。
听说村子早就荒了。
王静与女儿不亲,不敢开口,在王美莲面前抹了好几回泪,王美莲不忍心,勒令吴楚楚劝刘清宁回心转意。
吴楚楚奉命与刘清宁长谈几夜未果,倒把自己折腾得严重睡眠不足。
凭心而论,吴楚楚想刘清宁留下来。这个妹妹是真正从小和她一起长大的,亲妹妹一样。亲妹妹在外面过得不开心,当然希望她回家来。
将心比心,她也能理解,哪个父母能同意自己大学毕业的孩子丢下国外的工作和父母,到山沟沟去过日子。
山路十八弯。
六十年代之前,从云林镇到县城只有山路,乡民进城全靠两只脚。六十年代末,政府在云上村村口修了一条乡道,连接县城到云林镇。
云林镇成了云林镇进城的必经之路。
俗话说,要想富,先修路。因着这条乡道,云上村繁华热闹起来,一度成为云林镇最繁华的村子之一。
八九十年代,青田掀起了一股新出国热,村里的青年人大多都出了国,政府又开始搞大搬快聚,动员山上偏僻村子的村民下山脱贫,剩下的村民也陆续搬到了镇上,村子逐渐衰落。前几年,国道线从云林镇修过,一条2000余米的隧道从山脚通过去,直接连接了县城和小镇,而不需要再经过云上村,从县城到云林镇更加方便,村子彻底荒芜。
到如今,云上村已经是个“空心村”。
在刘清宁的印象里,从县城到云上村距离县城是一段非常遥远的车程。
那时候吴正洋还没买车,每次王美莲带着两个孩子回娘家,需要去汽车站坐小巴。
半个小时一班车,混杂着柴油和家禽味儿、汗臭味的车子在盘山的公路上低吼着爬一个小时,爬上了山顶,再巍巍颤颤地溜半个小时的坡,直到刘清宁的胃在胸腔里翻江倒海,未消化的食物顶到了喉咙,往往是车子还未停稳,她便冲下车蹲在路边狂吐。
虽然外婆家是她童年美好的回忆,但去外婆家的山路却是她童年的阴影,回忆有多美好,阴影就有多大。
幸而现在修了路,车子拐下国道,沿着盘山小路上爬了十几个之字大弯,终于停在了云上村村口的千年古樟树底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