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哼。”
棚外的吴导揪着自己花白又所剩无几的头发，从吼腔中挤出一点嘲讽笑意。
他不是瞧不起江亦怜，就刚刚的声音展示来看，她的声音条件是很好的，最起码配音的基本功她是过关的。
但凡她选难度适中的片段，稍微有点瑕疵他都不会多说什么，偏偏她就选了整部剧里最难的片段。
不仅要演绎出角色难过的哽咽委屈感，还必须体现雨天场景的声音被雨水干扰的状态，最重要的是，在两种需要含糊词句的处理下，又要把台词念得清晰。
这对于配音演员的技术要求是很高的，老演员或许可以看一遍就能大致呈现。
可江亦怜，中影表演系出身，大二通过一部电影配角积攒了一点点人气后火速隐退，后整整五年再无消息。
听说是结了婚。
这样的人，怎么可能能够处理如此高难度的片段？说不定连基本的口型都对不上。
关键这段剧情重要的还不是口条，而是情绪！
表面上是质问，实际上——
吴导脑内激情畅想在江亦怜流下泪来的时候瞬间滞住。
入戏这么快？
“陆启，他们说的......是真的吗？”
在江亦怜第一句话出来的瞬间，吴导厚重的嘴唇颤了下，紧紧盯着录音棚里的江亦怜。
原本柔美的脸，因为眼神和泪，透出一种从骨子里散发出的倔强，和受到极大伤害的委屈。
“可明明不是我先遇见的你吗？是我先找到的你啊！”江亦怜在这里带上了恰到好处的颤抖和鼻音。
所有气口、重音、停顿，都精准地对上了演员的口型，甚至一些缺憾的地方都处理地更加完美。
更重要的是，江亦怜居然完全没有去看台词！
吴导激动地有些脸红脖子粗，那些轻视的想法早就不知道消散在哪个角落。
“我身边所有人都知道我喜欢你，我那么努力追求你......”语气慢慢激动，到这里突然哽咽。
从鼻腔重重喘出一口气来，才终于再能发出声音。
“为什么......为什么......”
吴导眼睛在这个时候睁到最大。
就是这里，最重要的情绪！
随着台词情绪渐渐拔高，正常人看到这一幕的思维是，女二爱而不得，带着歇斯底里去质问男主为什么不爱她。
质问的情绪声量要大，音调要高，伴随着微小的破音。
是非常典型公式化的声音，但这一句话不能这么解读。
实际上......
江亦怜轻微吸着气，“你为什么！不爱我啊......”在声音即将爆发前，她将一抹软覆盖上去，语调陡转然后慢慢降低，声音听起来带上了疲惫。
说到最后，用的是气音，像是在喃喃自语，将破碎和委屈感演绎到了极致。
录音棚外的此刻安静如鸡，一个个睁着眼睛张着嘴巴傻愣着看向江亦怜。
江亦怜往外看，对这样的反应并不意外，也不陌生。
她演第一个角色的时候，那时的场面也是这样，说实话还有些莫名的怀念。
“导演。”她抬手朝外打了个招呼，嗓音平静带些哑，“能给我拿些纸吗？”
“砰”一声，不知道是谁撞倒了椅子。
总导脸上公式化的笑容消失了，被声音吓得脸上的肉抖了两抖。
他猛拍身旁的小助手：“快，快去拿纸！”
江亦怜目光划过人群最后还没缓过劲来的吴导，淡淡收回视线，唇角轻轻勾起。
“多谢。”

可能是江亦怜声音大了点，宋乐吓得往座位里缩，具象化了“受惊的鹌鹑”。
“漾......漾姐说亦怜姐过目不忘，可......可以胜任。”
“抱歉，吓到你了，我只是有些惊讶。”
说是一个小时读剧本，看似简单，实际上其中还包含把握角色性格，剖析角色行为，理解剧情逻辑，把握节奏和情感。
漾姐......未免太看得起她！
车子启动，江亦怜没时间想太多，立马安静下来投入剧本中。
车内瞬间安静，只有江亦怜翻剧本页的沙沙声。
她的专注力让她能够很快忽略掉外界的声音，自然也就没有发现宋乐看着她的眼神越来越亮。
亦怜姐，还跟她道歉也，好温柔！好喜欢！
宋乐因为胆子小，总是被公司里的人嫌弃，这还是第一次有艺人姐对她这么温柔！
睫毛好密好长，眼睛是亮亮的黑，鼻子又小又挺，嘴唇还那么饱满水润，认真的侧脸也很迷人，刚刚她走过来时的身材也很好！
宋乐眨巴着杏眼注视着江亦怜，用她贫瘠的词汇量疯狂夸赞着江亦怜。
如果被别人听见，说不定要被当成变态处理。
—
寰星娱乐坐落在S区中心地带，属于江市最繁华的地段。
宋乐带她上楼的时间，江亦怜还在翻看剧本几段重要剧情。
“亦怜姐，就是这了。”宋乐将她带到了一间录音室前。
江亦怜在她要敲门时制止了她：“小乐，我有个问题。”
“嗯！亦怜姐你问！”宋乐有些亢奋。
江亦怜不理解她的反应但尊重每个人的性格，“我应该是配音演员中最后一个试戏的吧？”
毕竟试完戏就要围读，这时间太仓促了，一看就是临到要录制才让她上的。
“是他们找不到人了？”
江亦怜觉得自己应该是抓到了重点，宋乐的眼神明显闪了闪。
“为什么——”
“咔哒——”
她刚要问，面前的门就被打开了。
江亦怜看过去，对上了一屋子人的视线。
“！”
她猝不及防被吓了一跳，其中有一位头发花白的老者神情尤为严肃。
好像还带着对她淡淡的厌恶。
“既然到了就动作快些，让我们所有人等你一个，像什么话？”
这话说的有些重，江亦怜略一想就知道他的厌恶来源于什么。
大概是把她当成走后门的资本咖了。
一个用心创作作品的人自然不会对她有什么好脸色。
江亦怜很快收拾好表情，微微弯了下身，“抱歉，让大家久等了。”
她没有做解释，她知道他们的不满不是因为迟到，他们应该知道林时漾是刚刚才派人去接她的。
在别人明确知道自己在找由头发作的时候，主动揽下这个错，在某种程度上是很博好感的。
果不其然，屋内人的表情都软化许多，有些甚至笑了起来。
“快进来吧，吴导讲话就这样，你别在意。”
说这话的应该是总导演，脸上带着公式化的笑容，一眼看不透他的想法。
江亦怜扬起笑走了进去，看起来温柔很好说话，但仔细看，她眼底是冷的。
刚刚的借题发挥，她虽然应对过去了，但不代表她不介意这种事。
甚至可以说很反感。
要尽快，摆脱这种看人眼色的日子。
江亦怜敛下眼，遮住眼底的傲气。

一大早六点，江亦怜就被夺命连环电话吵醒了。
两个小时后，她站在寰星娱乐的健身房，看着落地镜如游魂般丧着脸的自己。
宋乐在一旁帮她拍肩拍背：“亦怜姐！打起精神来！今天就是革命战斗的第一天！”
江亦怜被拍得差点呛死，“行了行了，我知道了。”
时间到，女私教准时进来，摘下口罩，口罩下是一张英气的脸，让江亦怜惊艳了一瞬。
“自我介绍一下，我叫崔英，你可以叫我崔教练。”说着，她的眸光锐利地朝江亦怜看来，“我通常不喜欢和学员走得太近，因此也不需要跟我套近乎，正常训练就好。”
言下之意就是识相点，保持距离。
江亦怜扯着嘴角“哈哈”笑了下：“好的崔教练。”
这漾姐是给她找了什么人啊，看起来排场挺大的。
江亦怜倒是不怕，不过旁边的宋乐看起来已经软了。
“亦......亦怜姐，我出去外面等你！”
说完她就脚底抹油溜了。
江亦怜无奈摇头，看向朝她走来的崔英，眸光渐渐浮起坚定。
“开始吧。”
—
寰星娱乐28楼，宽敞奢华的办公室内，林时漾正“苦口婆心”地劝她手底下的某位艺人“迷途知返”。
“我说鹿鹿，你现在可是当红小花，流量担当，事业正是蒸蒸日上的时候，你现在跟我说你要公开恋情？！”
林时漾摁住砰砰直跳的额角，嘴一抽，“砰”一下把手拍在桌上。
“你是脑子被驴踢了还是被鬼上了身？要不就是世界出了bug把你的脑子一键清除了！”
“只要还有一点人类意识都不会想做出这么惊天地泣鬼神的壮举！”
坐在林时漾对面的时鹿，一双灵动的眸子里现在满是倔强，还有一点委屈：“可是......”
“可是什么可是！”林时漾差点把手里的茶壶丢出去，“你知道你的小男友是什么身份吗？啊？”
她似乎觉得十分不可思议，深深吸了一口气，然后又劈头盖脸喊出声：“人家是爱豆啊！”
“爱豆你知道是什么吗！偶像！男子组合成员！还是迷妹绕地球三十圈的小顶流！”
林时漾越说越来气，坐不住了还要站起来左右踱步：“你背着我谈恋爱就算了，居然还谈了个活地雷回来！”
“爱豆恋爱已经是罪该万死，而有些不理智的粉丝心疼他家哥哥，就会把所有责任推到你的头上！”
“你的职业生涯就全完了！”
“你出道已经八年了，不会不知道这件事情的严重性吧？”
时鹿此时此刻已经完全不出声了，似乎被骂怕了，但看她低头咬着下唇的死样子，林时漾就知道她还没放弃。
她重重叹了一口气：“鹿鹿，为什么想这样做？”
时鹿是她手底下最听话的艺人，不会无缘无故搞这种自杀式行为。
果然，林时漾刚问完，时鹿就眼睛一眨，大颗泪珠滚了下来。
“漾姐......”
“漾姐！漾姐！漾——”时鹿还没开口，屋外就传来一阵慌忙的喊叫，一个小助理模样的女生急匆匆打开了办公室的门。
“叫魂呐！干什么？！”气头上的林时漾语气非常差。
女孩脸上带着些害怕，紧紧看着林时漾。
“漾姐......刘......刘哥他来公司了，说要找你......”
林时漾瞬间瞪大双眼：“什么？！”

因为江亦怜的专业性，剧本围读花费的时间并不长，结束的时候也才刚到午饭时间。
累的是即将到来的下午，导演为了赶进度，让她下午就进行一些简单场景的初配。
于是午饭也只来得及匆匆吃一点，又马不停蹄钻进录音棚里了。
江亦怜这个刚接到活的小新人，开工第一天居然忙到连林时漾都联系不到人，得去录音棚里抓。
“漾姐，找我有什么事吗？”江亦怜手握着矿泉水瓶，用吸管小口嘬着，心想要不要问问漾姐陆淮州的事。
还是算了。
林时漾看着她的脸愣了一下，“有心事？”
“嗯？”江亦怜露出惊讶的表情。
林时漾盯了她几秒，然后拍了拍她：“没事就行。”
江亦怜笑起来：“说起来，我还没好好谢谢你，找时间请你吃饭。”
林时漾“嗐”了声：“还是你自己争气，吴导真的很难搞，我都说了后续让我们鹿鹿跟他合作了，还死咬着不松口！”
江亦怜听着有些感动，又听见林时漾帮吴导说话，“不过吴导这个人专业技术没的说，你别跟他过不去。”
“我知道。”江亦怜轻声，“连你出马都没办法随便塞人进去，这个团队里应该是没有浑水摸鱼的人。”
认真打造作品的，她都打心底里佩服。
“那就好。”林时漾点点头，顿了一会儿没说话，似乎微不可察地叹了口气，“你一会儿结束后来找我吧，我的办公室在28层。”
“哦......”江亦怜心中涌起怪异的感觉，但没多问，“好。”
—
江亦怜没想到的是，下午的工作一直持续到了深夜才结束。
吴导年过半百了还是个工作狂，一进入状态就一段接一段让她配，配到最后还是江亦怜嗓子受不住了他才放人。
从录音棚里出来，江亦怜觉得有些郁闷。
没点名气还真没人权啊，合同都没签就让她无偿加班，打工人不是人吗？
肚子好饿......不知道漾姐还有没有在等她。
江亦怜打开手机，没看见林时漾发的信息，心想应该还在等，于是步子急了些，在周围找了一圈，在走廊尽头找到了直梯。
摁下直梯旁的圆钮，没见灯亮起，又按了几下还是没反应。
怎么回事，电梯坏了？
她走了很久才走到的。
仔细一看也没有屏幕显示电梯现在在几层。
......大公司的电梯都这样吗？
江亦怜无奈地在原地等了一会儿，五分钟过去了，电梯一点要开的预兆都没有。
走廊的灯也因为员工都下班而关得没剩几盏，昏暗的环境莫名让她感觉阴森森的。
江亦怜疑心今天运气是不是花光了，抱着手臂搓了几下，准备离开去找别的电梯。
这时，耳畔突然有风划过，恍惚间好像又闻到了那股桂花香。
面前的电梯门“叮”一声开了，她抬头往前方看去，灯光亮暖的轿厢内，陆淮州单手握着电话放在耳侧，黑沉的双眸正注视着她。
江亦怜再次怔愣住。
几秒后，电梯门缓缓合上，江亦怜慌乱往前走了小半步。
就在暖黄灯光完全被掩住前，一个宽大的手从轿厢里伸出，摁上电梯门，暖光再次倾泻在江亦怜身上。
陆淮州垂眸看她，开口说出了他们重逢后的第一句话。
“不进吗？”

身边传来逐渐平稳的呼吸，陆淮州停下打字的动作，侧过头去看。
沙发上的人已经睡着了，头歪向另一边，看上去还睡得挺香。
陆淮州有些无奈。
怎么这么不设防？
孤男寡女深夜独处，一个女孩该有点基本的安全意识才对。
陆淮州静静看了江亦怜几秒，关上只看了一页的报告书，把笔记本电脑放到一旁的沙发上，站起身。
这个动作有些惊动到江亦怜，她轻轻“哼”了一声，挪动了下自己的身体又再次睡去。
陆淮州绕出沙发区，把灯调到最暗，又走回去，站在江亦怜面前。
这座城市是个不夜城，凌晨两点，街道各处霓虹灯仍不知疲倦地闪烁着。
远处的大厦在播放灯光秀，不知道是哪个有情郎在跟女朋友过纪念日。
甜蜜的粉色光影变换，落在江亦怜脸上，衬得她皮肤更加粉嫩。
陆淮州垂眸，进行一场长久而沉默的注视，而熟睡的人对此一无所知。
江亦怜不知道梦到了什么，呼吸慢慢急了一点，又胡乱动了一下，额间碎发垂落，挡住了她的眼睛，还有右眼角那颗痣。
陆淮州下意识抬手，想要碰她的头发，又在即将碰到的时候停住了。
最终他还是收回手，唇角拉直：“江亦怜。”
“嗯？”江亦怜被惊醒，轻轻抽动了一下，睁开眼。
“这么晚不回家，你老公不介意吗？”陆淮州低头拧了拧腕表，随口问。
江亦怜还没有很清醒，“什么？”
老公？她哪来的老公？
陆淮州见她这样，也不问了，转身往办公室外走：“电梯好了。”
“嗯？哦！”江亦怜终于反应过来，立马抓起她的包往外跑。
刚修好的电梯就是快，两人一到电梯门就开了。
在轿厢里站定，江亦怜才彻底清醒过来，意识到刚刚陆淮州问了什么。
她不知道陆淮州是怎么知道这件事的，他和秦澄“结婚”的事只告诉了亲友，但想想又觉得正常，圈子里的人脉都很复杂，谁认识谁都不奇怪，可能谁随口提了一嘴，他就知道了。
一句话在嘴里徘徊半晌才说出口：“他不管我的。”
话音落下的时候，江亦怜才真切意识到，她已经不是那个可以随心所欲追求自己喜欢的人的女孩了。
陆淮州看手机的视线抬了下，然后又低下去：“嗯。”
电梯缓缓下行，轿厢又恢复安静，江亦怜进来的时候注意到他们所在的楼层是32楼，顶层。
所以那间办公室，应该是总裁办公室了。
陆淮州居然连总裁办公室都可以随意进出了。
江亦怜丝毫没有往他就是总裁本人去想——二十五岁的总裁，那得是神仙才能做到吧。
“叮”一声，电梯下到一楼开了门，两个人一起走了出去。
“今天谢谢你。”江亦怜转头陆淮州笑了笑。
然而后者连个眼神都没给她，只“嗯”了一声，冷淡又伤人。
江亦怜轻轻吸了一口气，“那我先走了，再见。”
她也不期待陆淮州能回应她了，说完话抬脚就走，只留下一个潇洒的背影——她自认为很潇洒。
然而这个潇洒没持续多久，结束在她在路边站了半个小时还没打到一辆车的时候。
凌晨两点，地铁停运，手机关机，确实有点寸步难行。
江亦怜有点丧，心情一跌再跌，吹了半个小时冷风，她头都有些疼，裸露在外的手臂和小腿也有些发麻。
正在她盘算着去便利店借个充电器来用用的时候，冷到快没知觉的肩背处突然覆上了一抹温热，携带着她熟悉的气息。
陆淮州略显冷淡的声音在她身后响起：“家住哪，我送你。”